一九九二年,陕南由唐县,老牛头岗。炎还山一大早就出了门,蹬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县城,给七八家白黑“有关单位”送了礼——他在岗西盘了个小煤矿,资质不够、手续不全、严重违规,不私下孝敬话,分分钟就得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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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二年,陕南由唐县,老牛头岗。炎还山一大早就出了门,蹬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县城,给七八家白黑“有关单位”送了礼——他在岗西盘了个小煤矿,资质不够、手续不全、严重违规,不私下孝敬话,分分钟就得关停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这年头,国家经济才盘活,且“活”得有些迅猛,各项法规跟不上,就得靠人情和关系走天下。一个上午,炎还山送出去两三万,不过他非但不心疼,还美滋滋:关系打通了,矿上事就好办了,媳妇林喜柔怀孕了,托人查了B超,说是个男。男哎,带把儿,老炎家有后了!事业家庭双丰收,炎还山太满足了:回矿场路上,他把车子蹬得歪歪扭扭、很风骚,嘴里还哼上了邓丽君《甜蜜蜜》。***离着还远,炎还山就看见了站在矿场门口、微凸着肚子林喜柔。这还得了,孕妇怎么能瞎走动呢!炎还山慌得都没顾得上支车腿,随手把车子掀撂在地,大步流星迎上去:“你怎么来了?”林喜柔二十七八年纪,人如其名,面相讨喜而又温柔,她提起手里保温饭盒:“矿上大锅饭不好吃,给你包了猪肉饺子。”炎还山这才意识到快到饭点了,同时油然而生媳妇在身边自豪感:矿下那些大小光棍,或者虽有女人却远在老家,可吃不上这种热腾腾“爱心”饭。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林喜柔往矿场办公室走:“来,来,小心走,慢慢。”林喜柔笑岔了气:“我这还没在哪呢,你瞎紧张什么啊。”***办公室里有点乱,墙上贴着五花八门“十佳”、“先进”之类奖状,都是炎还山这两年到处活动来。林喜柔只扫了一眼,就把目光避开了去,她其实不大喜欢这些弄虚作假玩意儿,可是小姐妹们都夸说,男人这样是脑子活、精明、懂变通。饭盒打开,韭菜味、肉鲜味混着老陈醋酸味四下漫溢,炎还山非常满足地猛嗅了好几下,立即开动。林喜柔在桌子对面坐下,从提袋里掏出棒针和毛线球,熟练地打上了毛衣,同时找话聊:“那个李二狗,还没找着呢?”炎还山吃得呼哧呼哧,答得含糊不清:“这龟孙……偷了矿上钱,还不远远躲开了去?上哪找啊?”李二狗事,算是这段时间以来,炎还山遇到唯一不顺心事了。不过他想得很开,哪家矿上、哪家厂里,没有这样烂人呢?好吃懒做、迟到早退不说,还尽散播谣言,说矿下头有鬼,严重影响工人劳动情绪,被他狠狠训斥了之后心生不满,半夜撬了财务锁,顺走了小一万。小一万啊,想起来他都心疼。林喜柔说:“真不报公安啊?便宜了这种坏人了。”炎还山答得更含糊了:“报什么啊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。”毕竟,他这个矿上屁股不干净事太多了,不想把公安往家里招。林喜柔没再吭声,低头织了几行针,偶一瞥眼,发现炎还山没再狼吞虎咽了:他咬着筷头,正瞧向窗外。循向看去,不远处坑道口上围了一堆工人,林喜柔看了眼墙上挂钟:十二点半了,下矿工人们是该上来吃午饭了。她起了个新话头:“今天矿上大荤是什么菜啊?羊肉?”炎还山喃喃:“不对啊,出事了?”林喜柔一愣,再次往窗外看去,这一次,瞧出异样来了:往常一到饭点,这群收工都往食堂跑,窜得比狼都快,但是现在,他们三五成群地堵在坑道口,激动地嚷嚷着什么,留神话,都能看到被阳光照得贼亮、喷溅出来唾沫星子。不会真是出事了吧?开矿最怕地底下出事了,而地底下出事,必然不是刮到蹭到这么简单,炎还山心慌慌,碗筷一搁,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,隔着几米远就气势汹汹地吼上了:“怎么了?怎么了这是?”这是他多年混出来经验:不管出了什么事,哪怕死了人了,都不能怯、慌、乱,要凶、要开口就能镇住场子。这一吼果然立竿见影,嚷嚷声小了很多,小组长刘三池一张煤黑马脸下头透着煞白:“老,老板,二狗子没撒谎,下头,下头有鬼咧。”没死人啊,炎还山心里一块巨石落地,吼得更有气势了:“我日。”***林喜柔过来时候,正听到炎还山给一干人做无神论教育。“书里讲得明明白白,这个世上是没鬼。二狗子文盲,你们也不认字?哪有鬼?把它叫出来我看看!”刚进矿没两天小后生长喜小心翼翼解释:“不能叫,大日头,我听说,鬼晒太阳会化成水。”呦,这还体贴上鬼了?炎还山气不打一处来:“一个个嘴咧咧,都看到了?真新鲜,鬼长什么样啊?”居然真有人答。毛旺:“长得白生生,没看真,嗖一下就闪没了。”孙贵:“会发声,我听到哼唧声了。”韩德福:“我带下去两香瓜,两香瓜都没了!”炎还山语带讽刺:“都做鬼了,还惦记着吃瓜?”林喜柔心中一动,她扯了扯炎还山衣角,把他拉到一边:“会不会是李二狗啊?”她是六十年代生人,和炎还山一样,接受了扎实马列教育,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,听到矿下出幺蛾子,第一时间,只会往人身上想。——李二狗是半夜跑,衣物都没带,据说只穿了白汗衫黑裤衩,“长得白生生”,莫非就是白汗衫?坑道里黑漆漆,白衬衫白委实显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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