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陵市的六月初,时已交夏,上午九点日头颇高。人行道两侧,合抱粗的树木郁郁葱葱,为边疾行边啃早餐的上班族拢下一片片阴凉。元双手上拎两杯咖啡走进江滨酒店,黑色细高跟儿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哒哒地踏出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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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陵市的六月初,时已交夏,上午九点日头颇高。
人行道两侧,合抱粗的树木郁郁葱葱,为边疾行边啃早餐的上班族拢下一片片阴凉。
元双手上拎两杯咖啡走进江滨酒店,黑色细高跟儿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哒哒地踏出固定频率。
骤然乱了一瞬,脚步声的主人打了个哆嗦。
大堂内的冷气太足,元双耐热畏寒,最怕二十一二度的制冷环境。
今天穿的是件西装裙,自膝盖以下裸露在外,沉在地面的冷气仿佛有形有势,直冲她去誓要绊她一跤。
元双拢了拢手臂,加快脚步,此刻后悔出门匆忙没带外套。
搭电梯上了三楼会议厅,元双进门签了到。
接待员看到她用左手写字,照例惊叹了一句“诶听说左撇子都很聪明”,看清她胸牌上的“译员”身份后更不吝夸赞:“好厉害啊是同声传译。”
元双眉眼一弯笑得温柔,礼尚往来赞接待员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。
坐进同传箱里,元双在这方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感到温度适宜的舒服。
调试好设备,透过面前的玻璃看去,参会的专家学者陆续入座。
为期三天的世界顶尖科学家峰会,这个会议厅里是数学分论坛。
九点半,会议马上就要开始,但她的搭档还不见踪影。
翻译公司的负责人林总急急忙忙跑来,“小元,张老师堵在路上了,可能还得半个小时,拜托你先顶一下。”
同传搭档一般十五分钟轮换一次,半个小时她也能顶。
“没问题,不过一时半会儿可以,还要他快点赶来。”
“我已经在催了,辛苦你。”林总千恩万谢,临走前隔空抱怨了一句,“说什么资深,连点时间观念都没有!”
进入工作状态,元双注意力高度集中。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,一个小时后中场休息,元双的搭档方姗姗来迟。
张姓翻译坐进了同传箱,二郎腿翘起,“嗳哟,辛苦你了,那么认真。”
好话配上阴阳怪气,格外难听。
“这种会我都看不上眼,意思意思得了!”他指着她电脑上的文件,“一看你就是年轻,刚入行,这些东西我闭着眼都能翻。”
元双不是没遇过不合拍的搭档,但这么自大且不自知的,第一次见。
元双把电脑合上,“我先出去,接下来半个小时就交给张老师了。”
反正他欠着她先前的活儿呢。
她从侧门出去,会议重新开始没几分钟,林总就打电话找人:“小元,你人呢!快回来!”
元双原路回到会议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——那位张老师现场翻车了。
“你自己听,他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!”林总怒气冲冲,仿佛人不是他找来的。
元双戴上耳机,三十秒都听不下去。
他的语流断断续续,更别谈逻辑,听着简直是折磨,口译专业研一的学生都没有这么次的水平。
前方座位上很多学者都把耳机摘下来,质疑其中译出的话,主办方也有人来问怎么回事。
林总立马决定把他换下来:“小元,我确实不好意思,但没办法,今天上午辛苦辛苦你,一个人翻完了,下午我一定给你找个靠谱的人。”
“林总,那我的酬劳?”元双不是难讲话的人,她和林总的翻译公司合作多次,能力之内她当得起,但付出多少,她要有回报。
“双倍,我重新给你过合同。”
元双点点头,“麻烦把他请走吧。”
上午的会议持续到十二点,结束时,元双紧绷的弦松下,大脑传来明显的不适感。同传本就是高度的脑力活动,她这么连续翻下去,几乎到了极限。
散场时,有几位参会人员特意来到后面的同传箱夸奖她,元双又觉得一切都值得。
会议结束午休,林总为表歉意,请元双在酒店吃了顿大餐。
林总还在骂那位张姓翻译:“你不知道他那简历,联合国的会都敢往上写,谁知道是盗别人的经历,我他妈真是瞎了眼,这个骗子我迟早让他出名。”
元双大概猜到,又是一位肚子里没有半点货,在各大会场晃一圈就声称自己能做口译的混子。翻译公司敢用他,或许还有他报价低的原因,但最终得不偿失。
元双看破不说破,她只关心下午的会。
“林总,下午我可不能一个人翻全程。”
“你放心,人已经找好了。你也知道,这个时间你们档期都满了,不好找。这人是参加会议的一个专家,有过留学经历,听说英文讲得很地道。”
“不是英文说得好就能做同传的,林总,你比我清楚。”
“我哪儿能不知道,眼下你有更好的办法吗?先把今天应付过去,我找了Joanna明天过来救场。”
/
下午,元双坐在同传箱里,等待着那位替补搭档的到来。
她刚刚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,随手拿了只笔将长发盘起来。此时光洁的脸蛋儿上带了点自然烘出的红,又兼似睁非睁的双眼,平添可人之态。
“咚咚——”
玻璃窗被敲击,她转头,未及戴上眼镜,先乜斜着眼看向来人。
白衬衫,目测身高有一八五,和那个人——四年前的那个人身影重合,其余一概是朦胧的景象。
近视眼真是麻烦,她总是能把类似的模糊身影脑补成那个人。
借摇头的动作把那个虚幻形象驱逐出脑海,元双使劲揉了揉眼睛把眼镜戴上,视力和深思恢复清明。
再抬头看时,提前蓄起的礼貌笑意僵在脸上。
“小元,这位是你下午的搭档,叫——”林总介绍,没有记住他的名字。
另一把质感不同的嗓音接上:“黎肆行。”
哦,黎肆行。
像是审判降临,骤然绳断刀落,元双的五脏六腑被倏地一刺,在身体里扭曲无状,四肢百骸泛起的疼痛轻易把她的意识带走。
她四年没有见过这个人,也曾以为,往后四十年甚至四百年都不会再与这个人产生任何的关系。
他毫无预兆地出现,她的四年好像也被一把掀翻。
“元小姐,你好。”
黎肆行嘴角噙着温和的笑,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明亮的金丝边眼镜,在外人看起来是最恭谨有礼的学者形象。
他不近视的,戴眼镜是为了中和面上那点不着调的痞气,迎合大众对数学家的既定印象。
毕竟富贵闲人的恣意气性很难让人产生对科学家的信任感。
元双反应慢了一步,黎肆行伸出来的手尚被尴尬地晾着。
尴尬场里的第三人明眼看出不对劲,随口一问问出了灾难问题:“你们认识啊?”
认识。好博大的一个词。
从点头之交到生死之交,又能拿尺子细分出品类繁多的各种认识。
他们算其中的哪一种呢。
一个寻常的问题迟迟没得到当事人双方的答案,沉默再延续就要引发枝枝蔓蔓的联想。
元双从中拎出最普通的一线:“校友,以前是……一个学院的。”
林总不免惊喜:“诶,黎先生也学过口译?”
“不是,数学院的,学妹后来弃数学从翻译了。”黎肆行眉头微皱作思考状,仿佛在抓取尘封已久的记忆,“我没记错吧,学妹?”
不怎么标准的疑问语气,目的也不是为了一句“没记错”。
时间之河的宽度达到四年,想跨越只能拿前尘往事作筏子。
她不应,他也不馁。
“怪不得小元做数学的会那么得心应手。”林总未必没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寻常,也只安抚道,“小元,他临时帮忙,经验又生,你多担待。”
林总把话撂下就去忙了。
黎肆行高大的身影挤进小小的同传箱,把搭在小臂上的黑色西装放在椅背上,将椅子拉开有限的距离,面对着元双坐下。
他双腿岔开,上半身微微俯下来,整个人呈现开放包容的姿态,似乎想将这方空间里的所有都纳入怀中。
熟悉的木质男香在不足五立方的空间里倾轧元双的感官。
元双屏住呼吸,再一次产生了离开这里的念头。
黎肆行把眼镜取下来放在桌上,嘴上的笑一勾,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。
沉稳数学家无缝切换肆意混球,他手一伸探到元双脑后,将她盘发用的铅笔抽出来,柔顺的发丝顿时散落如瀑,遮住她大半面庞。
“你干什么!”
“借我用用。”
元双想,他是没怎么变的。作恶时总是无辜相。
他细细摩挲笔杆,灵光一闪想起来什么似的,凑近她耳畔:“元双,你还欠我东西没还。”
她要去抢那枝笔,被他藏在身后。
“你要是不想工作就出去。”
“想啊,这么难得的机会,哪能不珍惜?”黎肆行把译员机的话筒拧了个方向,“怎么用?教教我。”
“林总说你当过翻译,难道不会吗?”
他拆招,“给导师当过陪同翻译,倒没用上这么专业的设备。”
黎肆行不是正儿八经的翻译,但元双当年的口译专业课他起码陪着上过一半,别说简单的设备使用,就是让他即时裸翻,元双也不会怀疑他的水平。
别的会或许欠些火候,数学是他浸淫已久的专业,综合下来他甚至不比元双差。
林总可真会找人,整个会场怕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临时搭档了。
现在又扯什么皮呢?
“A键,输出中文,B键……”
“但是以前陪别人练习的时候,这些东西都玩儿过。”
黎肆行转着那枝铅笔,花样百出,玩儿笔的时候还要说话耍人。
“只是过去好些年,不知道设备有没有升级,也不知道人变没变。”
“黎肆行,人都会变的。”
“是吗?”黎肆行视线挪到她左手边的咖啡,“你惯用左手,喜欢喝美式,那杯子里刚喝了一半。元双,总有些习惯和本能是不变的。”
她喝咖啡用品的,像零食的替代,一杯放在那儿,小口小口浅饮,消耗量跟她一天的工作时长成正比。
黎肆行不用掂量也知道,时过正午,她那杯还剩一半的量。
元双迎上他的目光:“你错了。”
她今天带了两杯咖啡,一杯是给搭档的。张姓翻译不配叫搭档,自然没得到元双的咖啡。
她上午喝完了一杯,下午桌上的这一杯,还是满的。
总有意外和变故,让他以为的不变发生变化。
毫无意义的事情,元双不想跟他解释或证明什么。
视线收回,被搅乱的心思也就拨正。
黎肆行把椅子拖回原位靠近她,不当混蛋的时候无辜更甚:“元双,你难道要不理我?”
“马上开始了,我先翻,十五分钟后换你。”元双把话筒拧回来,提醒他,“今天的会结束……就结束了。”
笔不转了。
黎肆行整个人好像看了一半突遇故障的电影,停下来的那一帧画面上,他薄唇微张,眼神定定落在元双发上,大概在处理“结束”这一信息却不得其法。
故障迟迟未被修复,他只好盯着制造故障的人。
进入工作状态,元双一丝拖泥带水都没有。
她专注而镇定,同以往他见过的工作场合中的她别无二致——她大四就开始接会,那一年他们刚刚分开。
只不过那时她初入职场,会生疏紧张,需要他的鼓励安抚,而现在,她独当一面,长成了自己的支撑。
她生性文静而内敛,平常看起来是娇娇软软,说话也温声细气。
可进入专业领域又好像变了个人,她的声音沉稳有力,用词精准果断,在这种正式严肃的场合令人放心信赖。
在没有他的日子里,她学会自己绾发,学会披荆斩棘,学会不再需要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