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深景明,和风微醺。宫苑内,参天葳蕤的白玉兰树,旁逸斜出的葱茏花枝,别致精巧的亭台楼榭,都笼罩在一层朦胧光影中,泛出淡雅的色泽。储秀宫的偏院内,午憩过后的姜婵儿闲来无事,打着流萤小扇在花园散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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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深景明,和风微醺。
宫苑内,参天葳蕤的白玉兰树,旁逸斜出的葱茏花枝,别致精巧的亭台楼榭,都笼罩在一层朦胧光影中,泛出淡雅的色泽。
储秀宫的偏院内,午憩过后的姜婵儿闲来无事,打着流萤小扇在花园散步,她用一双含水的杏目静静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,清透明澈的瞳仁仿若纯净的黑色琉璃,却无端带着些迷离和茫然之色。
她失忆了。
就在半个月前。
醒来的时候,她什么都不记得了,脑子里混沌一片,只能从随行的婢女的口中,了解自己的处境。
她名叫姜婵儿,是青州节度使姜茂嫡出的三小姐,因生得貌美,被家族送来京城参加大选。
可好巧不巧,护送队伍从青州到京城这一路,连日下了好几场大雨,经一段山路的时候,姜婵儿的马车因为道路湿滑,不小心翻下了山崖。
好在马车滚落山崖的时候,被崖壁上茂密的树林格挡了冲势,等他们下山搜救到人的时候,姜婵儿还活着,只是昏迷了过去。
可等她醒来的时候,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姜婵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宫,她住在储秀宫的这段时日,还从不少宫娥太监闲聊中,听说了不少宫闱之事。
如今的圣上萧晗,因患头疾,嗜血成性,三天两头拿人开刀,弄得朝堂和宫中人人自危,他不管朝政,也不理内庭,后宫嫔妃皆是摆设,未立皇后,大事小事悉数由王贵妃节制。
她走到一处僻静的长廊,长廊的拐角处掩映在海棠树的绿荫之中,很是隐蔽,隐隐约约可几个宫女太监围在一处,压低了嗓子窃窃私语。
“诶,听说了吗?昨日陛下在西郊围场狩猎时,射杀了户部的刘主事。”
“嘶——”众人倒抽一口凉气。
有人出声道:“这个月第三回了吧?”
另一人颔首,掰着手指道:“月初是太极殿的近侍太监,月中是住在采微轩的月才人,前儿个就是那户部刘主事了……”
一个宫女喃喃道:“如此看来,我们被派到这犄角旮旯来伺候秀女,倒算是幸运的,原先还埋怨过呢,入宫后被分配到此,一点前途都见不着。”
“是啊是啊,如今这情形,咱们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。”
“嘘嘘嘘,噤声,小心隔墙有耳。”
那个挑起话头的小太监见大家讨论得火热,逐渐失了分寸,连连用手指比在唇边,示意大家停下。
此时,一声脆响传来。
咔哒——
让众人皆是一惊。
那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。
几人下意识地转身,只见回廊拐角处的白石台阶之下,少女娉婷而立,乌发梳成了望仙髻,上簪金步摇,光华耀耀,着一席茜色山水纹齐胸云锦襦裙,腰间用柔软的丝绦系着,纤盈不堪一握,臂弯处挽着烟纱布帛,长带飞扬。
她生得极美,粉雕玉琢的巴掌脸上,峨眉婉转,杏眸潋滟生辉,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窝处扫下一片阴影,琼鼻巧俏,檀唇如樱,美得蛊惑人心,海棠树的枝丫簇簇茂密,絮絮团团的粉蕊舞动,不少飘落到她的身上,像是画卷上的仙子。
这些宫女太监饶是在宫中见过再多的美人,也不由看呆了去。
姜婵儿见这群人呆呆望着自己,又逐渐露畏惧之色。
水灵灵地大眼睛眨了眨,长睫像两把小扇子似的动了动。
有些尴尬。
她不是故意要听墙脚的,只是不小心路过的时候,好奇心作祟而已。
而等她要走的时候,又好巧不巧踩上了枯枝,造成了眼下难堪的局面。
姜婵儿挽唇浅笑,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,试图糊弄过去,“我……我只是路过,什么都没听到,真的,什么都没听到……”
话音落下,不远处几人的神情却愈发害怕了。
姜婵儿心道不妙,自己好像越描越黑了。
正在她不知所措,搜肠刮肚地想着更好的解释时。
不远处传来了一道脆生生呼唤,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。
“姜小主,你怎么在这儿,让奴婢好找。”
一个扎着双垂髻的小姑娘朝她奔过来,脸上满是焦急之色,她挽过姜婵儿的手,便要拉她回去。
这是她的屋里的侍女春桃,自入宫后,她就负责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。
春桃知道自家这位小主的性子有些憨实,平日许是得罪了人都不知道,便二话不说拉着她回正院去。
“小主,快跟我回去吧,林小主发了好大的脾气,正命人到处找您呢。”
姜婵儿一惊,边走边问道:“她发脾气,找我做什么?”
春桃却急得加快了脚步,“哎呀,小主,您先别问了,跟我回去就知道了。”
春桃口中的林小主名唤林如,虽然眼下也只是个小主的身份,但她的家世是这一众秀女中最好的,一进宫就被安排在储秀宫的主屋里住,地位可见不同,殿选后给的位份也会比旁人高,属于这群秀女中领头人物。
她头一回见到姜婵儿,就在大庭广众下对她的衣容妆发评头论足,春桃看不下去顶撞了一句,主仆二人就被她隔三差五来寻麻烦,今日又不知道想闹出什么幺蛾子。
两人来到所住的院子时,林如已经趾高气昂地坐在主屋的玫瑰圈椅上等着她了,身后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女,一看便是找人算账的模样。
林如穿着色泽鲜亮的绫罗金线长裙,细长的眉眼轻挑,见二人进来,就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:“姜婵儿,你还知道回来?”
姜婵儿长睫扑朔,乌黑的瞳仁张得大大的,露出茫然之色,“我为何不能回来?”
林如轻嗤,狭长的凤眼微眯,将桌上摆着的锦盒打开,冷道:“我的白玉翡翠簪子今天早上不见了,眼下却在你这儿寻到了,你说是不是你偷的?”
林如手中那只妆奁盒子却是姜婵儿的物品,但里头赫然躺着的那只白玉簪子,却着实不是她的东西,亦不知此物为何会出现在里头,但她素来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,颇为气恼道:“且不论这簪子是不是我拿的,未经他人允许,你怎好随便翻别人的箱子?”
姜婵儿说话间又将眼神看向春桃,春桃怕她误会,连连解释道:“小姐,不是奴婢拿给他们的,是她们一进来就闯到各个屋子翻箱倒柜找东西,奴婢实在拦不住啊!”
此话刚落,便引得林如一阵冷笑:“拦?若非心虚,你为什么要拦?姜婵儿,你的婢女都认罪了,如今人证物证俱在,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
春桃百口莫辩,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急得哭了出来,“林小主,你怎么含血喷人呢?奴婢哪有心虚啊!”
林如骂道:“滚到一边去,还轮不到你这个奴才来跟我说话。”
姜婵儿看着春桃维护自己,选择相信她,过去扶她起来,“春桃,快起来,别跪她。”
而后,她转眸看向林如,“林小主,那你想怎么样呢?”
林如站起身来,目光阴邪地瞧着她:“在宫中偷窃他人物品,虽不及死罪,但活罪难逃,若是我将此事上报贵妃娘娘,掌掴或是板子,你总是逃不过去的。”
听闻此言,春桃吓得赶紧跪到林如脚边求饶,“林小主,不可啊,明日就是殿选,若是姑娘受了刑,可就只能落选最次等了。”
林如却冷冷道:“哼,那谁让她明知故犯呢。”
春桃没了法子,去拽林如的裙摆,心一横道:“林小主,是奴婢,是奴婢偷的,不干我家小主的事,我来认罚。”
林如嗤笑出声,居高临下地撇了她一眼,而后一脚将人踹开了去,“好个忠心的婢子,可你许是不清楚,宫女偷窃,可不就是一顿板子这么简单了,弄得不巧,你这条小命可就没了。”
林如是将门之后,比寻常女子要更有力气些,她那一脚也是使了劲的,直接将春桃踹翻了去。
姜婵儿见春桃受伤,赶紧过去搀扶,心疼不已,“春桃,你没事吧?”
春桃小脸煞白,却是忍着疼摇头,不让姜婵儿担心。
姜婵儿将春桃扶到一边,转身对上了林如,不卑不亢道:“清者自清,此事与我们毫无干系,你只管去告诉贵妃娘娘处置便是。”
见她如此说,林如咯咯笑出声来,“好,有胆识。”但旋即又话锋一转,卖起了关子。“不过嘛,此事我也可以不上报,只要……”
姜婵儿皱眉:“只要如何?”
林如靠近她,盯着姜婵儿那张美得勾魂夺魄却让她心生厌恶的脸孔,在她耳边阴毒道:“若是你今晚能去那常泰宫住上一晚,此事我就既往不咎。”
姜婵儿深吸一口气,“好啊。”
“痛快。”林如没想到她会如此爽快的答应,眸中闪过一丝惊愕,“那一会入了夜,我会派人带你过去,亲自看着你进去。”
说罢,扬长而去。
“不行,别走,林小主你不能这么做!”此时,反应过来的春桃立刻扬声要去追人,可姜婵儿却将她拦下了,摇头示意她安静下来,春桃扶着她的手臂,又惊又怕,哭出声来,“小主,不可,你不能答应她。”
姜婵儿握住她的胳膊,让她冷静下来,“春桃,没事,我不怕。”
春桃哭哭啼啼道:“不行的,小主,相传那常泰宫日日闹鬼,每天晚上都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,还有……还有人看见过鬼影,鬼火,吃人的恶鬼……你不能去……”
姜婵儿是知道的,常泰宫是这宫中无人敢去的禁地,相传是前朝废妃所居的冷宫,后来因为太过阴森恐怖,逐渐被废弛,可时至今日,还是会有宫人半夜路过时,听到的鬼哭之声,看到吃人的鬼影和森森的鬼火。
可与其被林如胡搅蛮缠着,她宁愿去冷宫待上一晚,省得麻烦。
反正她也不怕黑。
只要能扛过这一晚,林如就不好再用此事拿乔。
看着眼前抽泣的春桃,姜婵儿劝慰道:“春桃,你再说下去,我倒是真的要怕了。”
春桃霎时止了哭声,不敢再说话了,只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,满是担心的瞧着她,模样有些滑稽。
姜婵儿一本正经道:“春桃,你若想我好,就去给我去准备火折子,白米,还有核桃,对了对了,若是有黑驴蹄子就更好了……”
春桃呆住了,睫毛上还沾着泪珠,“小主,你这是要做什么呀?”
姜婵儿对着她眨了眨眼睛,“我在话本子里看到过,恶鬼最怕这些东西了。”
“哇——”
春桃愣了一愣后,哭得更大声了。
*
用完晚膳,天色半暗之时,林如的人便来催促姜婵儿动身了。
几人提着灯笼走出储秀宫,又穿过好几处宫门和甬道,方才来到了偏僻的常泰宫。
四周空旷寂阒,阴风阵阵,声似鬼泣,还未进去,就让人感到头皮发紧,浑身发凉。
其中一个侍女许是良心发现,推她进去的时候,将手里那盏灯笼塞给了她,“给你,快进去吧。”
姜婵儿接过灯笼说了声谢谢,便推门进去了。
几个侍女看到姜婵儿进去后,赶紧上去落锁,长道上阴寒至极,几人一刻都不敢多留,飞也似得逃离了此处。
姜婵儿进了荒院后,便听到身后宫门被落了钥,想逃已经是不可能了。
姜婵儿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,说不害怕那是假的,她一手提着灯笼照明,一手抱着春桃给她准备好的包裹,里头装了五谷和核桃,黑驴蹄子一时间是没寻找的。
姜婵儿探着灯,一步步摸索着往宫室走,院子里荒凉寂静,枯木横斜,树影像是黑蛇一般虬曲凌乱,落在残破的墁砖上,诡异又可怖。
她必须找到一个安身之所,来度过此夜。
姜婵儿挪着步子来到宫殿门口,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槅门。
吱呀——
经久未修的木门发出刺耳的腐朽之音,让人毛骨悚然,殿内伸手不见五指,黑漆漆的一片。
姜婵儿撞着胆子走进去,拿出怀里存着的火折子,将残破的烛台和铜灯点上。
这些灯台年数太久,许多都已点不起来了,姜婵儿好不容易点着了几盏后,大殿之内也跟着亮堂起来了。
她渐渐看清了殿宇内的陈设,破旧的门窗,桌椅地面都积了厚厚的灰尘,梁上布满了蜘蛛网,悬下来的帷幔也残破不堪。
但虽然瞧着有些阴森可怖,却着实是没有传说中的那些鬼怪火影的。
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捕风捉影,以讹传讹的。
姜婵儿松了一口气,寻了个墙角蹲坐下来,将包裹里准备好的布幔铺在地上。
打算就这么将就一夜。
她靠坐在墙边,怀里抱着春桃给她准备好的驱邪之物,缓缓闭上眼睛。
很快,困意袭来,姜婵儿的意识开始模糊。
*
冷宫后院,森森阴寒的院墙内,几只麋鹿在荒草从中漫步。
顷刻,一道黑影从天而降,落在了其中一只的麋鹿旁边,俯身一口咬住了麋鹿的脖子。
鲜血瞬间喷涌而出。
一声嘶鸣,响彻天际。
殿中,半睡半醒的姜婵儿一个激灵睁开眼睛。
她紧张地环顾了一圈四周,慢慢察觉到那是宫室后院传来的声音。
却并不是鬼怪哭嚎,分明是兽类的鸣叫。
而且应当是小兽受伤后发出的痛苦哀嚎。
她很快冷静下来,起身提起地上的灯笼,绕到殿后去,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雕花门扉。
门扉被大开的时候,有夜风呼啸而来,瞬间灌满了她的衣袖。
她立在门前,提着一盏灯笼,广袖被风吹起,显得身影瘦骨伶仃的。
她看清了院中的情形。
晚烟四起,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庭院中。
湛蓝的苍穹下,几点星子低垂,投下明灭的光辉,一个华服博带的男子,立在杂草丛中,一只手指节分明,纤长有力地贴小鹿的脖颈处。
在替受伤的小鹿止住流血的伤口。
他的身姿修长俊挺,侧脸弧度温润,皮肤在月辉下淡淡泛着玉泽,黑发一半束在连华冠中,一般随意地搭在肩上,模样风流恣意。
许是被姜婵儿的推门声惊扰,他缓缓转过来脸来,一双漆黑长眸望向她,带着几丝耐人寻味的探究之色。
他的模样生得极好,姜婵儿这辈子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。
面似皎月,眼如莲花,唇若枫丹般殷红,像是染了血,眉宇之间的风雅独具一格,神清骨秀得恍若无瑕谪仙,眼尾的一颗朱砂泪痣,又在俊美中平添了几分靡艳。
光是这么简简单单立在那儿,朗朗月华,濯濯清风就都似入了他的怀中,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。
姜婵儿细细打量眼前人的时候,那人也在反过来打量她,凤眸深邃,流转着幽光。
似是若有所思。
对视了半晌无声后,姜婵儿睁大了美目,长睫有些紧张地颤动着,喏喏地开了口:
语气小心又谨慎,甚至有些磕磕绊绊起来。
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”